第五章：姓薛，名意 (第1/1页)

    转眼快要入夏，晌午时候，天已有些子热。

    府里先前惯用的轻舟旧了，船身起了些黑斑，甚是难看，鹦儿便重新订了一艘。匠人赶着功制好送了来，眼下第一次下水试行。

    垂柳依依，轻舟入水，碧波扬，映着花开愈盛，我心亦痒痒，迫不及待欲泛舟湖上，再饮一壶美酒。

    眼下府中无外人，我着水蓝纱裙，半披发，点一翠玉步摇，脱了鞋袜半卧舟中，舟里遍铺锦缎软垫，冰凉舒适。刚得了片刻闲，正安逸伸着懒腰，便听鹦儿在岸边急呼。

    “公主！公主！快！快靠岸！那浪荡子来了！”

    “好好说，”我懒得睁眼，满饮一杯，“谁来了？”

    未等到回复，湖面忽起一阵风，只听几响点水之声，舟身微微一沉，我觉身前有影子一晃，睁眼时，那人已然端坐轻舟另一头，斜斜靠着软垫。

    “公主好雅兴，”他嘴角微微勾起，眸光映了碧色，潋滟无比，“如此美景、美酒，怎堪独享？”

    我轻呸一声，却不恼，将手中金杯朝他扔过去，“刚从哪儿的勾栏来？莫染脏了本宫的莲花湖。”

    他歪头，左手稳准接住杯子，“染不脏染不脏，倒是公主，灼灼而不妖，令人欲沾染。”

    他微低了头，一双眸子落在我赤裸的脚上，便伸手探过来。

    我并不改色，直视他眼眸，见他面上调笑，眼色却坦荡。

    果不然，他只拈起我裙摆，遮住了我露出的脚。

    “天虽有些热，但暑气未至，娘子体弱，不应受凉。”

    “薛氏，”我有些无奈，“你口口声声唤着娘子，可圣上并未赐婚。”

    “圣上不赐婚，我亦可提亲。”他自满盛一杯。

    “既无媒人，又无长辈，提的哪门子亲？”

    “正筹备着，”他把玩酒杯，却不饮，“前日一见，在下为娘子倾心，糊里糊涂回府后才惊觉，公主并未答复我。”

    “为何事作答？”

    “公主可愿意嫁于我？”

    我只觉好笑，“现下你不请自来，与本宫同乘一舟，却又忽作斯文仪态，问本宫可愿嫁你？”

    “我这人本就荒唐，”他一笑，甚好看，“公主既派人去了燕儿巢打听，又怎装作不知？”

    “本宫不知，”我收了笑，背过身去够浆，“除你姓氏，其余，我一无所知。”

    背后沉寂片刻，“为何？”

    “本宫非普通闺阁女子，平生所行，亦不算坦荡清白，但本宫要嫁之人，平生何几，定要亲口对本宫说，所求几何，亦要亲授于本宫，”我用力划桨，轻舟向岸边驶去，“你若无心，就此去吧，不用别过。”

    手中浆猛然停下，原是他伸手止住。

    “我来吧，”他接过船浆，“回岸上去，湖中水汽重，你受不住，”轻舟加速驶向岸边，却依然平稳，“你想知何事，我说给你，”又抬头高呼，“湖边的！鞋履备好，再给你家公主备些热甜汤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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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吹了好些湖风，我周身泛冷，回屋也不见好，便裹了层羊毛薄毯，坐在雕花软椅上小口嘬着甜汤。

    那人只有硬凳清茶，便巴巴望着我，似是嘴馋，“公主想知道什么？”

    我朝鹦儿眨眨眼，“鹦儿，民间议亲，都问些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无非是姓谁名谁，哪里的人，现居何处，家中几口，以何为生，可有功名，”鹦儿努力想着，手剥着香柚不停。

    “那便先答这些吧。”我道。

    甜汤略烫，热气腾起，那人眼色更馋。“鹦儿姑娘，方才我亦陪公主久坐湖中，可否也给我盛一碗？”

    许是嫌他没个正形，鹦儿干脆转过头不看他，“你答完，公主自会赏你甜汤喝！”

    这人虽一副好皮囊，但半分不着调，每每行事乖张，却又如此自洽，实在是怪。

    他见我盯他，也不急，手上捻着柚皮。

    “在下姓薛名意，字泊淙，不知祖籍何处，自奉川来，现居京中，昨日刚置办了宅子，离公主府不过几街远。意独身一人，祖业颇厚，以此为生，无有功名。”

    “祖业颇厚？”

    “嗯，祖父德高望重，家父经营有道。”

    “却不知祖籍何处？”

    “家中长辈从未提起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祠堂家史？”

    “祖父幼时家中遭大火，一把火全烧光了。”

    怎有人，行事随意，家史亦如此随意。

    我歇了口气，“既无功名，何以入宫？何以面圣？又何谈至赐婚一事？”

    “在下自小喜四处游历，上月行至太麟山，见太麟棋局实在有趣，略钻研一番，凑巧破了局。”

    ……………太麟棋局！大励开国以来，从未有人参破的太麟棋局，他竟言有趣，还凑巧破了局？

    “故此事传到了圣上耳中……”我思忖。

    “不，”薛意吃了一瓣香柚，“圣上微服出宫前去参意，凑巧撞见了。”

    ……荒唐，圣上轻易不出宫，便就凑巧碰上了他，还凑巧瞧见他凑巧破了太麟棋局？

    “圣上对我甚是欣赏，当下便邀我入宫。”

    我皱眉，“圣上许诺你什么？”

    “官位，俸禄，权力，”他仍嚼着香柚，有些漫不经心，“但我从不喜这些。圣上便问我想要什么，我说，功名利禄非我所求，世间繁华我亦见过，唯一憾事，便是观尽山水却未见过真美人。”

    我实在无奈，伸手揉着眉心，“以公子姿色与才华，何愁无美人入怀？”

    “闺阁美人，实在小气；四大才女，姿色平平；江南艳伎，娇柔做作，”他平淡的语气，像是点评后院儿里的果蔬，“唯天家女子，意当时，还未见过。”

    我有些气紧，“便是如此，大励也不只一位公主，你何不再去看看别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见过了，”一口香柚终于咽下，他又浅浅嘬了口茶，“也是那日，辰时入宫，用过早膳便开始见，不到一个时辰，便分别见过了三公主、五公主和六公主，连着几个陪同来的郡主也都见了。”他停下来，似回想什么，又皱了皱眉，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“郡主入不得您的眼，三公主和六公主也罢，五公主可是大励第一美人。”

    “美则美，毫无灵魂。”他严肃的摇摇头，“若只为寻一花瓶，何至于入宫？”

    我哭笑不得，一时竟无法接话。

    他手指沿着杯口打转，“也是奇怪，圣上说帝公主才智平庸，身子羸弱，不堪一见，故而见完几位贵女，我便执意告辞。圣上几番挽留无果，又言帝公主已于六安宫等待，好歹见上一面，谁知……”抬眸瞧向我，“帝公主之姿，普天之下，无人能及。”

    此一瞧，眸光深邃，一改那纨绔作态，猛的将我从混混沌沌中惊醒。

    “薛公子说笑了，本宫与其余贵女并无不同，亦自视甚高，对公子轻佻无礼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一样，历来美人总有几分自傲，”他目光灼灼，笑意渐浓，“这叫，情致。”

    薛意赖在府里吃茶赏花，又用了晚膳，天黑时方要离开。

    “薛公子何以得知，鹦儿去过燕儿巢？”薛意告辞时，我漫不经心一问。

    “意，游四海，四海之内皆是友人。”外面下起了雨，薛意撑开伞，缓缓走进雨中。

    “既是如此，又为何不探本宫所问之事？”

    “公主愿所嫁之人坦荡，意亦想求坦荡之人。”门前小厮提来油纸灯笼，薛意掌灯前行，“赐婚一事，略有困顿。公主不必担心，意自有主意。”

    “薛意！”我起身叫住他，“本宫的亲事，并非善事。你有治世之才，本宫不愿困你。”

    薛意立在雨中，一袭白衣，宛如独立于世。

    “公主与意有缘，意，甘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