章十二 但取一瓢水 (第1/1页)

    十里春风，小满楼。

    “楼”这一称谓，其实在一二流的青楼里并不常见。

    这些上流的风雅之地更爱以“院”“馆”“阁”等字眼为缀。而“楼”字更多是那些三流以下的风月场所用的头衔。带上“楼”字，似乎天生就比十里春风里的竞争对手格调低了一等。

    但小满楼作为一院双馆三阁一品楼之一，也是地位特别的一品楼，自然有特殊之处，起这个名字也是大有讲究的。

    不像别家那样极力吹鼓章台娘子们的多才才艺，小满楼除了指头都掰的过来的几位红人外，都与客人间保持着最纯洁的rou体关系。但价钱还是一顶一的高，生意也是一顶一的好。

    小满楼之所以这么红火，没别的原因，一个字刺激，两个字新鲜！

    小满楼里从上到下，无论是身价千金的当红花魁还是最低等的扫地仆从，原身都是草木精怪。

    在其他时候，人遇见精怪，要是脱光了多半是要被吃了，但在小满楼，脱光了能吃妖怪。虽然吃字的意思大不相同，可这种反差感哪是一般人抗拒的了的。

    再说了，一般的美人再香，哪能有花精们香；常人的舞跳的再好，哪能有柳枝成精的小妖精身段婀娜，鸾回凤翥，一身柔若无骨，轻似飞絮，甚至能做掌上之舞。

    不过，毕竟是在人类的地界上做生意，姿态还是要做足。

    名字以“楼”为后缀，也是变相传达小满楼这一系精怪愿意与人和平相处的态度。在以往一院双馆三阁一品楼存在争议的问题上，小满楼绝大多数时候都保持中立，置身旁观。

    总而言之，小满楼凭借着这个核心竞争力和几尊道行颇深的精怪坐镇，深谙错位竞争之道，走出了服务业内卷路上的私家跑道，也开创了草木精怪从启蒙到采阳的一条龙修行路。

    草木之属，天生精气俱足，唯缺神识。无神则不生魂魄，这种草木生长的再久，最后都成了天材地宝。草木成精最关键的一步，就是生出神识。

    生出神识成就草木精怪后，这些精怪的识海中就有了识根。识根如同文道修士的文心文脉，是修行之基。

    即使草木精怪被化为灰烬，扬到了四方，只要识根仍在，春风来时，也能在某一尘埃落处重生。因此老话讲，斩草要除根。

    而识根亦如草木之躯，长久缺乏滋养也会枯萎。至于识根所需的养分，则是日月精华和阴阳二气。

    八月十六下午，天还很亮。

    即使预热的梨园戏班、江湖艺人一茬接着一茬，依然有人抱怨太阳怎么还没落山。

    小满楼顶层。

    黄唐坐在莲花座上，身下是一池碧水。一呼一吸之间，就仿佛有浓厚生机钻入体内。

    一位女子从兰房中轻移莲步而出，袅娜腰肢几乎让人错认成风前春柳。

    一双桃花眼，看人总含情；一对浅梨涡，莺语惹人怜。女子正是小满楼楼主之一，桃花化形成精，姚言慕。

    似乎是匆匆而来的缘故，姚言慕亵衣外仅仅披了一层纱衣，粉白肌肤若隐若现，却叫人觉得欲而不露，艳而不俗。

    但此刻，那对招人的桃花眼中妩媚全无，姚言慕声音冰冷：“阁下贵为上境剑修，却不想如此爱好杀生。我小满楼上下数百精怪尽皆良善，不曾犯下半点杀业，不曾伤过一个无辜，阁下为何出手伤我无辜精怪？”

    黄唐却没有马上回话，而是直直看着姚言慕面容，似乎有些出神。

    姚言慕脸上闪过愠色，讥讽道：“莫非阁下练的是多情剑，是来小满楼采花的？”

    黄唐似乎才回过神，哈哈一笑：“在下不请自来，多有打扰，还请姚楼主见谅。在下并非有意不收敛剑意，只是大限将至，力不能逮，姚楼主见笑了。相信以姚楼主能耐，必然能及时保下那些小家伙。”

    毕竟及时制止之下，并未造成严重损伤。这刹那剑意的洗炼，对小妖精们的识根反而有所裨益。况且上境剑修论杀伐之法，同境界之中几乎无人能出其右。小满楼虽也有几尊上境妖主支持，但若是冒然交恶这样一尊剑仙，实在不明智。对方既然做出了道歉的姿态，姚言慕也不想再咄咄逼人，撕破面皮。

    但听到黄唐坦然说到自己大限将至，姚言慕不禁流露一丝惊意。

    沉吟一阵，姚言慕才开口道：“阁下既不修内丹，也不修武道，单凭剑意通玄，让人敬佩。但因此也应该修生养息，如此展露锋芒，有伤命脉。”

    黄唐笑着错开话题，说明了来意：“在下此行，只想向姚楼主借一瓢弱水。”

    姚言慕露出为难之意：“若是寻常时候，倒也无妨。但今日是非常时期，阁下借弱水，莫不是与今夜花魁大选有关？”

    黄唐不置可否。

    “那就恕难从命来。阁下应该了解，我小满楼内都是草木化形，身份特殊，毕竟不同于人类。在这十里春风的斗争中，一向维持中立，明哲保身。若是借了这一瓢弱水，小满楼怕是会被牵扯进这场风波。实在是有苦衷，请阁下见谅。”

    黄唐微微颔首，突然笑道：“在下理解姚楼主所虑。但在下平生最爱喝水，想买一瓢弱水喝，应该符合规矩吧。”

    姚言慕一愣，委婉道：“阁下怕是不知道，小满楼有规矩，一应酒水和盛放器具都不许带出楼，只准在楼内饮用。”

    而弱水一瓢，就是浩荡汪洋，一个人又能喝得下多少。若是没有小满楼另外一位楼主炼制的鸿浮瓢，很难寻到它物来承载弱水。

    黄唐却是不下这个台阶，摆摆手道：“无妨，我只在这喝。”

    看黄唐似乎铁了心，姚言慕无奈，只能在空中虚点几下。

    莲池中一朵莲花盛开，吐出一个水瓢，漂流到黄唐身前。

    鸿浮瓢主体比手掌略微大一些，外形别致，如同只有一个肚的葫芦，劈成两半取其一，瓢嘴长而细。

    瓢内有一汪清水，虽然与外界隔绝，却仿佛有活水源源而来，呈现流动之相，显得浅而湍急。纵使此时是一鸿毛落在水面上，也会很快沉下寻不着踪迹。这便是弱水。

    黄唐接过鸿浮瓢，冲着姚言慕一举：“谢姚楼主，这杯敬你。”

    说罢，黄唐仰头痛饮，如鲸吞一般，弱水迅速入腹。

    短短几息过后，本就有些体积的肚子愈发rou眼可见地胀大起来。而瓢中的水依然连绵无尽。

    姚言慕正要阻拦，黄唐的肚子竟然快速地消下去，恢复原状。

    姚言慕施展各种法决，都看不出黄唐暗中耍了什么手段，后者似乎是真真正正地把水喝了下去。

    黄唐豪饮不休，似乎要将这瓢弱水一口气喝干。

    肚子撑大又复原，如此往复，已然数不清次数。

    不知何时，黄唐咽下喉间最后一口水，呼出长长的换气声，紧接着将手中鸿浮瓢朝着姚言慕翻倒。

    其实盛在鸿浮瓢中的弱水本就不会落下，但黄唐此举仍让人信服这瓢中已无半滴水。

    黄唐用衣袖拭了拭嘴角，笑赞道：“尽兴！多谢姚楼主款待，在下去也。”

    说罢侧首遥望，楼外正值黄昏。即使是八月，天色也开始逐渐暗下来。

    此刻，距离黄唐开始饮水之时，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