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 荒兽之潮 (第1/1页)

    弩床和投石器早已经来到了千岁墙顶。

    千岁墙的防务自有各级将官所领，其实并不需要额外的指挥。什么时候来了什么规模的敌人，需要用到弓弩、弩车还是投石器，各有预案。

    当然，所有的将士们都知道一个莅临此地的皇子的作用——地位崇高，而外形漂亮的吉祥物，代表着皇帝对所有人的关心和爱惜。

    对于这样一件吉祥物，他们自然知道应该如何应付。虽然所有的器具都上来，但在晏安下令之后，他们还是装模作样地将弩床挪了挪位子、将已经拉开的弩弦收了回去，然后再重新上巨大的木刺，将弦再度拉满。

    如何将一位前来城头督战的皇子利益最大化？

    那就是在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拥护他，而在需要执行作战计划的时候忽视他。

    晏安的手心已经出满了汗，来之前他只是在头脑中想象过自己带军征伐的画面，古代英雄的传奇，以及出征将领们带回来四夷的头颅，丰富了他的想象，也基本上凝固了他的想象。

    他以为此时此刻，自己也可以这样。

    他将旗帜挥了下去。

    这是开火的指令。

    但问题是，在他发出“射击”的声音之前，甚至在他挥动旗帜之前，附近的几架弩床已经松开机括，以巨大的力量把尖锐的木桩劲射而出。

    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按照既定的防御程序办事，最终的荣耀会归于前来督战的皇子，但在此之前，他们不需要听从任何从未上过战场的人的指令。

    毕竟，荒兽已经如此近了。

    晏安的指令根本太过迟缓，因为他没有想到荒兽居然如此迅速。他极少登上过这边的千岁墙，因为即便对于他这样的身份来说，千岁墙都是过于重要的防御重地。他还没有适应千岁墙的高度，还不知道在这样一个高度上，如何评估远处涌来的敌人的速度。等到他下令的时候，为首的那只荒兽的眼睛，已经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一双赤色的，仿佛蕴藏着一团熊熊火焰的眼睛。

    “吼——”

    巨大的咆哮震耳欲聋，声浪带着气浪，将这高墙之上晏安的头发都吹得飘起。但是，这样的咆哮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随之而来的，是脚下的微微震颤。

    那只有着赤色火焰般眼睛的荒兽，一头撞死在千岁墙上。血液直直溅上了半腰。

    “发射！发射！”

    墙头的将军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，弩床射出的巨大木桩，可以摧毁十堵结实的墙壁，但在那头荒兽的身上，非但无法扎透它的皮甲，甚至不能阻遏它的速度于分毫。后头，更多的荒兽冲了过来，从外观上看，你根本无法把它们理解为同一个物种，毕竟它们千奇百怪、容貌各异，而且色彩斑斓，彼此极易区分。

    可是，它们如此团结一致，目标坚定而且百折不回，又胜过任何一个单一的物种。

    无数的尖木桩飞射而下，投石机也比预想中更早启用。晏安在墙上呆滞了好些时候，然后奋力冲过去帮那些勤勇的士兵们。

    到了后来，他们不需要用投石机了，因为大量的荒兽已经来到了墙脚。

    荒兽们采取的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攻城方法：它们毫不在意自己的性命，用巨大的速度撞向墙体，直至脑浆迸裂、骨头寸断。死亡没有吓退任何兽，前赴后继，没有停歇。城墙下的尸体堆积起来，形成一条向上的道路，后来的荒兽便沿着这条道路，攻向更高处的城墙。

    晏安他们必须不断地直接投下石头，以期砸死更多的兽。

    但是没用，兽潮绵绵不绝，仿佛没有尽头。漫天的烟尘早就从地平线那边蔓延了过来，呛人的尘土带着荒兽尸体的血腥味，直刺口鼻。

    玉京城内，百姓们也已经感知到了状况。

    前所未有的状况，兽潮的震动简直超过地震和火山喷发。人心惶惶，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。因为千岁墙保护他们的安全，是那么地理所当然。他们从来没有预想过这堵高墙本身也会有受难的那一日。从来没有。

    但是现在，震颤的声响已经如此剧烈，以至于影响到了他们彼此面对面的说话。街巷上的人们不安地加快脚步，尽可能地回到自己家中。小贩收摊，店铺关张，孩子们大哭起来。成年人尽力安慰着他们，尽管自己也同样茫然无助。

    千岁墙，它的阴影头一次不是让人心安，而是心凉。

    “殿下！殿下！”城墙上，激烈的战况仍在持续，一名副将朝晏安冲过来：“殿下，这里危险！”

    危险？

    晏安的双手已经被粗粝的石头磨出了血泡。虽然在禁城之内，也有拳脚和枪械的老师教他武艺，但战场真实的残酷，让他整个身体都处于疲惫脱力的状态。危险，他当然知道这里危险。但这个副将是什么意思？

    “殿下，”副将扳住他的肩膀，“您应该离开！”

    他们要他逃跑。

    “混账！”

    晏安愤怒地痛骂着：我是皇子，是父皇委任过来督战的皇子，是亿兆之民的保护，是……

    但他没有骂完，城墙便颤了一下。

    真切的颤，而非之前的震动，就好似一个人挨了一记重拳，然后身体不稳了起来。

    紧接着，一头荒兽水平地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。

    原来，荒兽的尸骸累积成的山……已经到顶了。

    荒兽，传说中的物种，构成第六灾厄的具体现实。眼前的这一只，它的肤色和体态像一只狮子，可脑袋又更像一头棕熊。它身上到处是被石头和羽箭击中的痕迹，流血不止的伤口，明显断裂的骨骼，以及一只已经没有办法再抬起来的爪子。

    不过没关系，它已经站上了城墙，下一步，就是逾越。

    “吼——”

    荒兽咆哮起来，用三条依然能用力的腿疯狂地朝晏安扑来。那个副将奋力将他一推，紧接着就去拔剑。可惜，他的手才按在剑柄处，所有人只听清晰的“咔嚓”一声。

    荒兽的血盆大口已经从上而下，居中将他咬断。

    晏安的腿瞬间软了。

    荒兽脑袋轻轻一甩，那位可怜的副将在半空中划过一道长长的弧线，落在了千岁墙内。

    哗啦的声音从下方传来，不知道砸中的是谁家屋顶。

    等晏安回过神，荒兽的眼睛距离他只有一柄剑的长度。

    它的嘴唇动了动，副将的血液从里面滴落下来。鲜红落去，露出的是白色的獠牙。

    那一刻，晏安的内心一片空白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，或者应该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荒兽轻身一跃——

    然而，就在此时晏安的耳畔响过嗡嗡的震响，一支尖锐的木桩刚刚高过他的肩膀，朝他对面激射而去。

    荒兽一声未吭，整个身体凌空而起，被钉了出去，直接落向千岁墙外。

    身后二十步远的地方，一台弩床的cao纵手们汗如雨下，紧张万分地看着自己刚刚救下来的尊贵皇子。

    晏安觉得自己应该道谢，是的，这是基本的礼仪，何况这些勇敢的士兵救下了他的性命。可是、可是他连说话的力气都鼓不起来。他想站起来。是，此时此刻，他真的应该赶紧站起来。

    墙外，更多的荒兽来到了尸山的顶点。

    它们跃上墙头的第一刻，看见的都是晏安。

    “殿下！”

    几个士兵已经冲了过来，有的持剑，有的持戟，他们勇敢地拦在荒兽的面前，尽管那么地无力和渺小。

    他们用自己的死亡为其他人争得时间，让他们能够抓住晏安，将他往后头拖去。

    “殿下，快走！”

    但晏安已经用不着走了，这些善良而勇敢的士兵们也不用继续架走他。因为——千岁墙开始崩塌。